人生沒有用不到的經歷

手術室是外科醫師的家外家，第一次進入十字大樓的手術室，覺得裡面好冷，和我想像中的手術室有點距離，要說不喜歡，倒也未必，只是因陌生而感覺害怕。實習醫師在手術室裡最高級的工作是刷手後站在手術台住院醫師的對面，那是拉鉤拉線的位置，可以目睹血淋淋的器官內臟。拉鉤這種工作十分枯燥無聊，你的功能連手術台上的小姐都不如，站久了就想睡覺，有時會胡思亂想，要隨時提醒自己打起精神，不然會被學長念。說句實話，手術台上四個人中，實習醫師常是多餘的剩人。

開小刀，像闌尾炎與疝氣，由 R3 學長負責，他會教我們怎樣消毒皮膚，那不是一件隨便的工作，學長自己都小心翼翼。當時感覺他很小氣，這種簡單的工作都不放手讓我們做，後來曉得學長之上有總醫師，若是民眾手術室有主治醫師，在外科嚴格的階級制度下，他要在那個階層展現自己最好的一面，不容我們實習醫師破壞既定的規矩。第一次看學長鋪中單，像是在進行某種祭典，一層一層鋪上去，最後只露出下刀的主要部份；有一些俐落的動作，像一位老練的裁縫師熟稔地拉撐布疋，靜肅中又像一位早點名的排長，舉手投足間，動作是如此的標準。綠色的中單鋪好後，一眼望去，非常整齊，醫師在家裡應該不太會舖床單，但手術台上的中單，看起來就像軍校學生的內務一樣有稜有角。

在外科，上面的人若是讓你刷手去做消毒皮膚的工作，那是對你的信任與賞識。我們一直到月中才有機會做消毒的工作，或許是在學長的庇護下，才有這種難得的機會。Kelly 夾起紗布沾上碘酒後，要從中間往外塗，第一次替病人消毒，我的手居然不自主地發抖。那是一位要切除闌尾的病人，消毒的範圍不大，旁邊有助手小姐、麻醉小姐、同學、學長，每一雙眼睛好像在檢視我哪一個動作不對。消完毒，舖上中單後，感覺臉頰一陣潮紅，那是我學生時期上台講話常有的害羞徵候群。我的動作雖不純熟，但也還過得去，以前沒想過外科醫師上刀前有這麼一套複雜的規矩，整個過程猶如基本教練一板一眼，做得不好就不像個軍人/外科醫師。

軍方的一般外科是實習醫師最搶手的科，因為只要表現不差，學長都會放一個闌尾炎或疝氣給你開。外科實習總共六個月，只有一般外科會遇到這種像開刀的刀，讓我們留下難忘的實習經驗。在此之前，我已充當助手看過五六個例子，只要學長站在一旁稍微指引，開進去把闌尾掏出來割掉並不難。我不曉得學長從哪裡找來的病人，既然是軍方病房，手術刀下自然是個軍人。我隱約記得他是二十出頭的阿兵哥，因為他的右下腹痛，我才有機會劃下當醫生以來的第一刀。

我並不是一個很會記憶與考試的人，但手的靈活，當不輸人；畢業後我從事基礎醫學，做實驗的技巧多半能無師自通。手術室裡有兩位小姐，一位正監視著病人的心跳與呼吸，若有問題，會立即通知麻醉科醫師；另一位站在手術台上，聽從主刀者的口令，遞上器械與紗布。難以想像當天的我，就是那間手術室的主刀者！我的嘴巴還不習慣像學長那樣敢對小姐發號施令，但小姐似乎對每個過程都瞭若指掌，我需要甚麼，她會自動遞過來。人與人之間有一種默契，女孩子尤其細心，對喜歡的人會經由最簡單的方式傳達過來。

看過幾次學長的第一刀後，我也揣摩著那種力道，劃下第一刀剛好看見皮下脂肪，學長驚叫：「老弟，輕點！」。接下來是止血與分開肌肉與筋膜，止血時會有煙霧，我聞到肌肉被燒焦的味道。學長並非老手，也怕遇到詭異的病例，開進去讓他下不了台。止血對新手而言非常重要，開不好，可能會引起術後的血腫。學長教我用器械慢慢剝開肌肉，隱約看到腸子的繫膜時，他怕我把闌尾弄破，替我伸手下去抓出闌尾。老實說，我覺得闌尾看起來蠻正常的。接著是切除、消毒、結紮，然後將傷口一層一層關起來，最後我將皮膚縫合、覆上紗布。這種手術對有經驗的外科醫師而言，二十分鐘綽綽有餘，但學長帶著我慢慢開了將近一小時。這是我當醫生以來的第一次開刀，也是最後一次，手術室的氣氛讓我對外科有了些許的憧憬。

不做外科，開一次闌尾能獲得甚麼實用的經驗？我親自觸摸切開的皮膚、看到脂肪、肌肉、腸繫膜，拿著各式的器械分割、止血，我製造那個傷口，我切下正常的闌尾，我關上那個傷口，我在摸索中想著闌尾炎的正確診斷。有一種臨床的感覺，只有真正臨床，感覺才會特別深刻。至今，我仍記得那個切開的傷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