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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近逛榮總書店時看到一本印度裔的醫師在美國習醫的過程,書名叫「Intern-A Doctor’s Initiation」中文翻譯為「實習醫師」。在此要澄清,美國醫學院的四年中,第一年修基礎醫學,包括解剖、生化、生理、藥理、微生物、免疫;第二年從病理學開始進入臨床醫學,前兩年和台灣醫學院的大三、大四相當。他們第三年開始在各科見習,有點像我們的大五;第四年實際上就是我們的大六、大七實習,不過他們有安排做臨床研究的課程,這是我們所無。美國醫學院四年畢業就是 M.D.,畢業後第一年的訓練叫 Postgraduate year 1,也就是 PGY1。內科、外科、婦產科、小兒科等,PGY1 就相當於我們的 R1 (但他們叫 Intern,實際上是有 M.D. 學位的 Doctor);放射科、皮膚科、麻醉科等,這些不接觸病房的小科,PGY1 依照他們專科的規定,在內科或外科各待數個月,PGY1 總共為期一年,然後再進入放射科、皮膚科、麻醉科等專科訓練。現在台灣醫學教育讓學生七年畢後再去做一年類似 Intern PGY1,讓人有畫虎不成,貓犬不似的感覺。

我的「Intern-A Doctor’s Initiation」,不是 PGY1,而是在三總從無到有的磨練。實習的前一天,我和兩位同學到十字大樓一般外科病房跟一位 M81 期學長交班。學長交代每一床的病情,講完最後一床停下來,然後像入伍時的教育班長一樣,說了一句讓我們三個學弟十分驚訝的話,我到現在依然記憶猶新。他說:在三總當Intern,沒有生病的權利。這話怎麼聽、怎麼不順耳,好像今晚睡下去一覺醒來,隔天早上,我突然就變成三總的奴隸。第二天早上,我們一大早就到病房上工,換藥算是簡單的事,抽血與打 IV 是每位 I1 最怕的事,實習第一個月都會提早一個小時到病房,就怕事情做不完。

一般外科是最大的外科,病床數很多,十字大樓每個病房有兩側,每側有三個大隔間,每個隔間有六床,這樣算起來共有 36床,最前頭的護理站對面還有三床,那是重病的病床。奇怪的是,當時有兩位健康的阿兵哥住在病房,佔著兩個病床,那兩位阿兵哥曾經生過病,住院後被一般外科以某種名義留下來替他們科做雜事。因為比待在部隊涼,阿兵哥心甘情願這麼做,只要部隊長官不問,他們可以待到退伍。後來,有阿兵哥因熟悉外科的動物實驗,退伍後被續聘為研究助理。

第一個月,我有將近 20 天睡在病房,分別值一線班與二線班,因為一線班不敢一個人值,我們三人說好兩個人一起值,可以壯膽。隔天要開刀的病人,兩位值班的同學提早在晚上 10 點替病人打上 IV,就怕次日一早起來打不上。我們第一次學打 IV (靜脈注射) 是拿一位阿兵哥當試驗品,打 IV 也許不難學會,但軍方病房的 IV catheter 拿出來很嚇人,只有那種又粗又長,用來打 air line catheter。因為我們很菜,不知道民眾病房有好用的 IV catheter,拿起粗糙的針頭就往那位阿兵哥手臂上戳。他的筋脈十分明顯,可我們很遜,一人戳三針,第九針終於打上,但打上的部位是手肘彎曲處,第二天早上就被護士小姐拔掉了。接下來還是要打,也終於打上了,算來總共戳了 14 針才打進適當的部位。 “14我記得非常清楚,阿兵哥人很好,不打不相識,最後和我們相處得很愉快。那個月大家都很菜,晚上病人有事,兩個值班的人會商量怎樣處理,一回生二回熟,當醫生好像就那麼回事兒。

軍方外科每天的刀並不多,但第一天上班就遇到麻煩的刀。一位憲兵學校的學生罹患消化性潰瘍合併出血不止,因而接受次全胃切除手術 (Subtotal gastrectomy)。這本是一般外科的經典手術,術後兩週應可出院,但病人手術後心跳一直維持每分鐘120,血壓也不穩,加護病房剛好有床,本來只是暫時轉入,沒想到一住進來就出不去了。當晚我值班,被護士小姐叫過去,說病人傷口一直滲出液體。我過去看,傷口上的紗布全濕了,我唯一能做的事就是把紗布換掉。我要睡覺前,再去看那病人,紗布又濕了一半,我注意到紗布的顏色是淡綠色的。那麼年輕的病人,怎麼手術後會變成這樣?

不到兩週,傷口直直地裂開,長達20公分。我看到被膽汁腐蝕的腹肌,就像是醃過的豬肉一樣。最後,腹部肌肉整個翻開,我每天都要去清洗病人的肌肉好幾次。那一段時間,我很少吃豬肉,因為會噁心。有好幾次換藥時,病人拉著我手問我他會不會死。自從進入加護病房,他不知在我面前掉過多少次眼淚。這是實習醫師與病人最真情的互動,躺在我眼前的病人才十九歲,我能不掉淚嗎?我真的很無奈,能力就這麼一點點! 我整整替那個病人換了三十天的藥。月尾交班那天,病人腹部的肌肉由本來的慘白,逐漸出現血管增生的跡象,這時膽汁已經沒再外漏了。

這個病例,讓我認識三總。我並不在乎每天替病人換幾次藥,我在乎的是學長們對病人處理的模式與態度。十九歲的小孩不應該受到如此的折磨,我付出那麼多沒人會知道,只為無止盡地換去被膽汁浸濕的紗布,他們有技術與經驗,卻懶得在第一時間內替病人重新手術,甚至沒有主治醫師來瞧病人一眼。我不知道,在我之前到底有多少軍人受到如此待遇?又有多少軍人因此而死亡?

另一個病患是從 80X 醫院轉過來,一位空降部隊的傘兵。他因降落時傘沒開,整個人摔進樹林,肚子被樹幹穿破,在80X醫院開刀時將壞死的腸子割除,先暫時做了人工肛門,並在腹部右方做了引流管,用來排除手術後滲出的體液。我遵循交班的指示,每天替那傘兵的傷口換兩次紗布。幾天過後,看到那個引流管,我的心裏感覺毛毛的,怎麼會有異味,還有一些黃綠色的分泌物。真的很不好意思,實習第一個月就把病人傷口搞成這樣。依正常復原過程,手術後引流管兩個禮拜會被拔掉,但現在分泌物卻越來越多而且非常臭。本來一天換兩次紗布,後來要換三次,然後是四次,每天最後一次是護士小姐在值班 Intern 睡覺前把他Call來換的,因為實在太臭了。説也奇怪,那位傘兵病人並沒有發燒,總醫師也沒責怪我。每當查房時,查到那個病人,我的心總是怦怦地跳。

這樣三個禮拜過去,距離那傘兵第一次在80X醫院開刀快兩個月,總醫師決定要把人工肛門的腸道接回去。第二次手術時,那傘兵的肚子再度被打開。劃開肚皮的當下,手術台上四個人 (總醫師、住院醫師、我、助手小姐) 驚訝得不敢說半句話,氣氛嚴肅持續至少二十分鐘。那傘兵的右側骨盆腔內竟然有「一疊」泛著黃綠膿液的紗布,謎底終於解開!那個年代軍醫院的主治醫師鮮少會替軍人開刀,我在三總實習時接觸到的多半是 M7X的學長,其他軍醫院也都是 M7X 的學長在替軍人操刀。M7X 的學長目前留在軍醫院的已不多,留下來的是哪些人?他們能把軍醫帶往何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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