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學知道我對基礎醫學有興趣，但卻很少人知道我並不是因為討厭臨床而走基礎醫學。畢業那年二月，我在軍方病房的胸腔外科實習，病人大約 12-15 個左右，多半是阿兵哥，只有一兩位是少校以下的低階軍官。那個月病房只有我一個Intern，沒有住院醫師，總醫師要我每天 on call，所以我值了一個月的班。說是值班，其實等於在宿舍裡休息，我記得整個月晚上只被 call 過一次，凌晨有一位阿兵哥因氣胸住院，總醫師教我插胸管。軍方病人都很年輕，所以照顧起來很輕鬆，那個月我過得很快樂，在病房考慮畢業後該走怎樣的路。
我在老三總十字大樓軍方病房待過四個月，當時還只是學生，但病人分不清楚醫院裡的階層，因此仍會叫我醫官，而我也喜歡被這樣稱呼。如果當年軍人的醫療品質像現在的全民健保一樣的話，我會毫不考慮走臨床，不管畢業後會選到哪家軍醫院。可我看到三總軍方病房的情況是藥品簡陋、醫材粗糙，沒有醫驗師替軍人做血液、尿液與糞便的常規檢驗 (Routine)；你替病人排特殊檢查，單子印出來等於廢紙一張，沒去追蹤的話，負責的單位常會把檢查單遺失；最重要的是那個奇怪的制度---沒有主治醫師，即便有，也只是掛名而已，鮮少來看病人。如果有一天我在軍醫院裏當上主治醫師，看到自己的同事都如此，這個「醫官」我實在當不下去。
實習兩年把我的畢業成績折損得慘不忍睹，不是因為我喜歡偷懶，也不是因為我對病人照顧不週；我五官端正，有一張天生的笑臉，兩年之中，病人家屬向我暗示婚嫁者十餘次。我的問題出在看不起學長，甚至根本看不起整個三總的醫師，因而表現出對學長們的不屑，在內外科我是出了名的黑。當我正式考慮走基礎醫學時，發覺似乎有點晚了；成績未必要頂尖，但也不能太差，前 50-60 名是必要的。實習已過了六分之五，我不知拿了幾個六、七十分，畢業前，剩下四個月才開始振作拼實習成績，還來得及嗎？
我的同學幫了點忙，老天爺也幫了點忙！我有一位同學跟胸腔外科總醫師混成哥兒們，他幫我說了一些好話，因此得了第一次非常高的實習成績。往後的三個月在皮膚、復健、放射等雜科，我沒有很黑的記錄，因此跟學長溝通一下，暗中護航，也拿到幾個高分。這樣有用嗎？剩下的要看老天爺肯不肯幫忙了！
我會選擇生化，並非看上它的冷門，只要開缺，同學們會敬而遠之；而是看上它的潛力，因為只有曾經深入了解的人才會知道，分子生物在醫學上所扮演的的重要角色。對我而言，當年留校有兩個關鍵，一個是生化學科主任要開缺，另一個是我的畢業名次必須要在留校的門檻內。
我的同學都知道我是個沉默的人，以畢業的名次看來，幾乎難以想像我在畢業二十多年後會開一個網誌寫國防醫學院。國防醫學院是軍校，畢業生很少能跟上面的人談些甚麼，有史以來，沒有畢業生能說服一個主任開缺，也沒有畢業生能跟教育長談名次、選留校，我算是個特別的例子，敢主動直接去找他們談自己的興趣與需求。前幾期學長都是以留三總 + 留校的總缺額設定門檻，我們這一期首創以畢業名次的前 1/3 可以選留校。我們期班畢業人數約 200 (205 以內)，200/3 = 66，這就是我畢業的名次，在剃刀邊緣擦過！
如果我沒記錯，我們期班留三總 30 名，留校 4 名，航太醫學 4 名，海底醫學 4 名，預醫所 2 名；國防/三總共 44 名。
我在長庚做完 R2 跳槽至榮總時，意料之外受到關愛的眼神；四十歲以後，當我回顧自己的前半生才感到驚訝：
1. 高中畢業那年，為何不考國防醫學院，要鐵齒重考一年？
2. 重考那年，數學為何沒達高標？就不能再多給我兩分嗎？那樣我就能考上陽明！
3. 入學國防時，為何要放棄代訓生？我沒有背景，那是我父親能給我唯一且最好的背景，當年有多少人求之不得。
4. 我為什麼運氣那麼差，1/2 的機會都抽不到 I2 來榮總實習？
5. 老天為什麼要讓我在剃刀邊緣留校成功？
6. 老天為什麼不讓我像同學一樣順利出國？
7. 為什麼民國 84 年 4 月全民健保開辦時，德州大學郭天恩教授要寫信給我，問我何時能去美國？當時立法院剛通過改終身役為八年的法案，我已修正原本終身役下的企圖，想等兩年，服役期滿再做出國的打算。
原來這就是命運的安排：
1. 我註定要來唸國防醫學院。
2. 我註定要放棄代訓生。
3. 我註定要在三總實習，讓我親眼看到軍人的醫療制度。I2 若到榮總實習，我就會忘記三總的事。
4. 我註定要留校做出一些非上尉助教能夠達到的研究成績。
5. 我註定無法順利出國，讓我對三總失望之後，又對整個軍醫系統失去信心。
6. 我註定要寫出自由時報的文章，改變軍人的醫療制度。
繞了一圈，我拿到德州大學獎學金出國，然後回到代訓生的老家台北榮總。
我不信神，但你信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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