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沒有用不到的經歷

在老三總實習時，內外科加起來佔一年，其中有一半時間待在軍方的十字大樓或軍眷病房。我相信：我不是第一個對軍人與軍眷的醫療感到不平與歉疚的國防校友。看不慣的人退伍後眼不見為淨，看得慣的人橫著心繼續搞下去；經歷的事越多，我的感觸就越深。其實我對老三總仍有感情，或許這正是內外科一年中在病房裡忙進忙出，剎那間恍然解脫的後遺症。

除了在實驗動物科當總醫師的打雜小弟之外，我在三總 I2 的外科還 run 了泌尿外科與胸腔外科。

Run 泌尿外科時，我從同學手中接過一疊軍眷病患的入院證，他告訴我：有空床就打電話通知病人住院，其他，你就看著辦吧！I2不是甚麼大醫生，連個醫師執照都沒有，但在這時候，自己突然變得很有權威，可以決定誰先入院，誰後入院。

交班當天就有一張空床，我翻了一下那疊入院證，看到一位四歲男孩，診斷名稱寫得很草 Hypospadias。我算是讀書比較認真的學生，立刻認出那是尿道下裂。為甚麼要讓這位小弟弟先住院？可能是我的想像力過於豐富，直覺想到，尿道下裂的小男生怎麼尿尿，在幼稚園裏每天都要偷偷關起門來像小女生一樣蹲著尿。已經四歲了耶，小小年紀，不知在陽剛初顯的同伴面前失去多少自尊。

一見到家屬，看到的是喜悅與感激。半年前等了好久才有床，結果手術失敗了；這一回他們十分驚喜，那麼快就有床。我還不是真正的醫師，但此時卻比有執照的醫師還驕傲。可是，一天天過去了，每次跟著總醫師屁股經過那床小弟弟，都說主治醫師刀很擠，看看後天是否排得進去。在第一線面對病人的是我I2，家屬的焦慮，看得出心急如焚，直接問我，是不是要表示點甚麼之類的暗語。而我小小I2，敢說個數字嗎？人家父親不過是個海軍少校，一個月沒幾天在家，薪俸少得可憐，卻為著這個國家東奔西跑，你怎麼忍心------告訴「她」--------。

我每天真的很忙，小弟弟的事也不是我忙的重點，可是每當走近小弟弟的病床，我都有點怕怕的，就怕母親問我明天的開刀事。此時我完全喪失主導病人住院那種權威感，為什麼會怕，因為覺得很慚愧。

兩個禮拜過去，終於等到開刀日，我終於不必害怕見到小弟弟的母親。我相信總醫師的實力，但一個禮拜過後，結果發現移植在陰莖下方的組織完全脫落。我翻了一下書本，尿道下裂的修補可能要經過 4-5 次手術才能完工，這一次又是徹底的失敗。我真的很忙，每天忙到根本就把小弟弟的事給忘了，直到辦出院那天，我又怕了起來，真的好怕見到那個憂愁的母親。如果在手術前，她真的表示點甚麼，主刀者就不會是總醫師，此時我心裡充滿惶恐與內疚。

以前三總的軍方病房要排特殊檢查，排定日期絕對是兩、三個禮拜後，民眾病房則是兩三天之內。在胸腔外科實習時，有一次是排胸部電腦斷層檢查，一直拖著沒做，總醫師氣到要把我殺了。我暗想：你是總醫師，為甚麼不自己打個電話給放射科總醫師？我小 Intern 能做甚麼？人家會聽我的嗎？靠北，最後還是要我去搞定這事。我心一橫，把原申請單取消，另開一張。診斷改成 "疑似主動脈瘤破裂"，症狀描述地很嚴重，然後盜用某位總醫師的帳號輸入檢查，打電話給放射科總醫師謊報一堆緊急狀況。哈哈！狼來了，真的有效。病人做完檢查後，我被放射科總醫師痛罵一頓。我臉皮厚，左耳進，右耳出，反正病人都做完檢查了，你能把我怎樣？

軍方胸腔外科病人不多，實習醫師只有我一人管十幾床阿兵哥，那個月我值了二月份的 28 天班。到了 I2，想像中自己已經可以成為正式的醫師，病人又十分穩定，軍官大樓的宿舍就是值班室，離病房走路五分鐘就到，此時，我不再像一年半前的 I1 那樣睡在病房。胸腔外科病房裡的阿兵哥多半是氣胸，我替病人插過一次胸管，這是實習醫師可以學到的技術。部隊裡的問題很多，有兩位阿兵哥喝硫酸自殺，造成食道嚴重灼傷，下場十分悲慘，不但每天靠著鼻胃管灌食，將來還需要做食道重建手術。

那個月遇到大陸漁船被國軍驅離的案子，一位漁工被槍打中胸部，直升機送他到三總軍方開刀房。那位漁工躺在手術台，麻醉前講了幾句閩南語，乍聽之下，像是一位土生土長的台灣人。說也奇怪，子彈並沒打穿肺臟，心臟也完好無缺，手術一個小時之後，他的血壓突然降低，接著出現心律不整，最後離奇死亡。那個年代人命不值錢，軍人都可以隨隨便便，更遑論沒名沒姓的大陸漁工了！至於新聞恐怕連報都沒報。

胸腔外科是我在外科實習的最後一個月，這個月結束，剩下三個月的小科 run 完就準備畢業了。我不是個重要的人，學生時期很少說話，從不公開埋怨甚麼，七年之間的心境變化也鮮少對人透露；我走過的年代，看過的事，相信別人也走過看過，只是時間拉長後，許多曾經放在心上的事，不管怎樣的不公平都已成為歷史。國醫中心不是只有國防醫學院，還有三軍總醫院；然而，相較於對國防醫學院的感謝，過去三四十年，三軍總醫院曾讓無數校友因失望而離去。當你站在院長的位子上，要想到當你離開那個位子時，你的學弟及校友們是怎樣看你。其實，大家都很清楚該怎麼做，只有你怎也做不出讓人傳誦的事蹟，為什麼？只有你自己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