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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個月實習在軍方病房的一般外科,我算是抽到不錯的籤軍方外科病房開刀的病人不多,第一天上班,我的病人有九床,三床重病床,六床普通床;另兩位同學各照顧十五個普通床的病人。我那三床重病的病人身上都有引流管,換一次藥的時間可以換三、五個普通床的病人,早上這些工作加上抽血並不算重,查完房後,就是準備當天要開刀的病人。第一天我留守病房,兩位同學進了手術室,一位當助手,另一位是「流動」;所謂「流動」就是跑腿,手術台上學長的呼叫器響時,回 Call 電話,然後再回報給學長。有時要拿著動脈血液到一樓生化室去檢測病人血中的氣體濃度與酸鹼值。總而言之,「流動」就是跑堂,午餐時間要替上刀的學長們訂便當。

當天下午有一個急診刀,大約四點,我被Call然後回電給手術室的同學他說有病人會進加護病房 (ICU),要我先到 ICU 去,因為我的病床數少,除了病房的九床外,ICU 的病人也是我的。我從沒想到第一天上班,連病房都沒摸清楚,就要到 ICU 去,心裡突然一陣恐懼。我走進 ICU,找到預定的床位 (我現在還記得那個病床的位置),然後四處張望。以前或許有想像過加護病房的樣子,當天我第一次親臨加護病房,看到每個病人身上的林林總總,尿管、引流管,還有動靜脈、心電圖、血氧的管線呼吸機的汽笛此起彼落還有嗶,嗶,嗶不知名的機器發出吵雜的聲音。醫學系畢業生有三、四成的人會逃離內、外科,我想,看到加護病房的病人後,許多醫學生會納悶著自己是否選錯行。我當時也納悶著,這些病人怎樣才能離開加護病房,又怎樣才能走出醫院?

我的病人終於送進來了,是一位年輕人,因胃出血而開刀。我的同學和手術室的班長推著病人,總醫師和 R3 學長跟著走過來。我不知道,年紀輕輕的病人為何手術後會住進加護病房,聽我同學說,只是進來觀察一兩天。當所有的監視器安裝好後,總醫師和 R3 學長望著病人的心跳 180,有時閃過 200,我記得他倆站著看了半小時,病人在半醒半睡中呻吟。他的血液檢查一切正常,可以正常呼吸,胸部X光正常,沒有人知道發生甚麼事,這麼年輕,手術後心跳怎會 180

當天我值班大約晚上六點加護病房小姐呼叫我,說病人傷口上的沙布濕了。我過去看,有點濕,但手術後的傷口是無菌,而且被層層紗布與膠布封住,我不敢隨便打開,當時真的不知該怎麼辦。我跟護士小姐說,再觀察一下吧!其實,我心裡是期望拖到明天早上等學長們來了再說。晚上八點,我又被呼叫,護士小姐說沙布全濕了,要我再過去看。我的心裡有點不爽,怎麼才剛上班就遇到這種事,我相信所有的實習醫師都會這樣想。當年我們的信條是,只要病人沒到急救插管的地步,所有的事,你就看著辦,不要去吵學長。

我再去加護病房的時候,情況已不是「觀察」和「拖」可以處理,紗布外已在滴水。當我心裡埋怨著自己有多倒楣,心不甘情不願推著換藥車到達病人身旁時,我看到一雙明亮的眼睛看著我。他很年輕,眼睛好大,五官輪廓清楚,有點原住民的雙眼皮,如果不是躺在病床上,應該也像我的十八九歲一樣,對軍旅的未來有著莫名的憧憬。他帶著慘淡的微笑向我問好,我的心頓時軟了下來,一種同理心讓我暫時拋開所有的埋怨。我把手術後的紗布換掉,他說他的心跳得好快,問我為什麼要住進來?我告訴他兩三天就會轉出去。說實在的,當時看到一個英挺的年輕人,肚子被弄個長長的傷口,身上有一堆管子,心裡有著說不出的痛惜。現在回想起來,只能說他生錯年代,要是晚個十幾年,胃出血根本不必開刀。

當天晚上十二點,我又被呼叫,似乎常被呼叫才像是在值班,我又到加護病房替病人換上一疊紗布,希望能慢慢吸收傷口的分泌物直到天亮!

第二天早上五點半,我起床到加護病房,看到傷口上的紗布有更新過,護士小姐不想把我從睡夢中吵醒,大約在凌晨三四點時換過一次紗布。我仔細端詳著半濕的紗布,那是淺綠色的膽汁!原來手術時膽管沒縫好,膽汁一直在漏,而且速度很快,刺激腹膜分泌大量腹水。膽汁的刺激,讓病人心跳加速,答案已經很清楚了。當天早上查房時,總醫師並沒到,R3 學長資歷尚淺,看完病人就走了,他關心的是病人意識清楚、血壓穩定,至於膽汁外漏的問題,也是超乎他能力所及。總醫師當天下午有來看病人,但他要承擔的責任似乎與我在值班時一樣,病人沒出意外 (瀕死急救) 之前,不要驚動上面的人,否則你的能力會被打折扣。

也許我昨晚值班時就應該把總醫師與 R3 學長 Call 來;也許當天下午總醫師來查房時,就應該把主治醫師找來!病人還年輕,心臟、肺臟、腎臟功能都處於生命過程中的最佳狀態,再開進去把膽管與小腸的接合處縫補起來,一切問題都會迎刃而解,病人甚至可以轉出加護病房。我只是個小小的實習醫師,除了換藥之外,無法做任何決定,也無法提供任何意見。眼看著黃金時刻一天天地流失,一週後,傷口終於裂開,此時再也無法手術,因為膽汁造成的腹膜炎已經將腹腔內的繫膜腐蝕造成沾黏,再開下去只會讓病情變得更糟。

「我們的信條是,只要病人沒到急救插管的地步,所有的事,你就看著辦,不要去吵學長」,在軍方的十字大樓病房更是如此,我對這種做法深惡痛絕。直到現在,當我想起那位病人用他明亮的眼睛看著我時,心裡仍會發出陣陣酸痛。

軍方病人好像沒有權力選擇該接受怎樣的治療,一切只能仰賴軍醫,祈求遇上一位好醫官。當我換藥時,病人清醒著,看著傷口裂開,看著他的腹部肌肉被我用生理食鹽水擦拭。不只一次,他對著我啜泣,流下悲傷的眼淚不只一次,他拉著我的手,問我他會不會死掉。換藥的次數,剛開始每四小時一次,我不斷地用紗布覆蓋傷口,移除腹腔內的滲出液。每天清晨查房時,紗布總是乾的,但這是一個假象,只要病人不發生敗血症,總醫師似乎只能搖搖頭,祈禱膽管自動癒合。老天保佑,第四週開始,傷口的滲出液逐漸減少,我看見腹部肌肉逐漸變乾,暗紅中夾雜著乳白色的脂肪與筋膜。我每天必須面對這樣難堪的傷口,用生理食鹽水保持肌肉濕潤,似乎看久了就會習慣,從此,我不得不習慣這樣的實習生活,也許,以後還會遇上更糟的。病人一個月沒進食,臉龐消瘦失去俊俏的模樣,我的飲食也有著微妙的變化,叫便當時絕不叫豬排飯,因為看到豬肉的紋路就會噁心。

胃出血的手術,病人開完刀後約十天可以喝水進食,若無問題,三週可以出院。我照顧這個病人一個月,感觸良多,月底交班時,他仍在加護病房。從第一週哭喪著臉,最後一天我離開時,他露出淺淺的笑容。如果我沒記錯,隔年五、六月我還遇到他,經過腹部補皮整形,及因長期臥床腿部肌肉萎縮的復健,他坐在輪椅上跟我打招呼。他也許不知道,一年前他真的很帥,若是穿上軍服,不知會迷倒多少女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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