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沒有用不到的經歷

不同的人寫陸軍官校入伍回憶會有天差地遠的經歷，我希望儘可能去還原真實的情況。大家共同的經驗是「流不完的汗，做不完的伏地挺身，整不完的內務」，我還有一點是「坐不完的板凳1/2」。在幾篇陸官入伍的網路文章看到，有些人是天生的白目，第一天就把自己弄得慘兮兮。一些不成文的規定，像入伍生不可以說「你、我、他」，你硬要說溜嘴，就是自找麻煩。班長跟你說話，你別回答那麼多，只要回答「是或不是」就好了，答非所問也沒關係，就只有「是或不是」是標準答案。我唯一被逮到的一次是某個週六下午的大掃除時間，因為跟某位不很熟的同學在樓梯口講了幾句話，恰巧一位很機車的班長走過來。

「摸魚嘛！」

班長這麼說，你怎麼跟他講都沒用，也只能回答「報告班長，是」(這時我已入伍一個多月，有點油條了)。

既然我們自己都承認摸魚了，那班長也就薄施懲罰。

「伏地挺身，交互蹲跳做到草綠服全濕」班長交代完就走了。

天氣那麼熱，我超會流汗的，草綠服全濕對我而言實在太容易了，更何況我的草綠服本來就有點濕。我兩項交替做，伏地挺身比較會流汗，做個50下改做交互蹲跳，不然頭上的汗水會滴在地上，豈不白做了。我估算大約十分鐘(入伍生不准帶手錶)，我上半身已濕透，汗水一直往長褲流。不一會兒班長回來，看我賣力演出似乎很滿意要我「滾」，我給班長敬個禮「謝謝班長」馬上溜走。那位可憐的同學做到甚麼時候，我就不知道了。

入伍第一週的課程超沉悶的，主要是基本教練，每天都有兩、三個小時。排長在前面上課，我們板凳1/2端坐聆聽。怪怪，舉凡立正、稍息、向左轉、向右轉、敬禮等等，每一項動作都可以用文字寫一張大字報，好累人呀！這種課居然也能用嘴巴講上一個小時，我真佩服那幾個排長的功力。在樹蔭下坐著聽課並不輕鬆，起來時會覺得腰背腿一陣僵硬。接下來是在太陽下重複這些無聊的動作，剛開始是戴小帽，隔幾天戴鋼盔，再隔幾天把那支五七式步槍端出來操。這種課只能用「悶、悶、悶」來形容。太陽好大，曬得人都有點微醺，但一定要提醒自己保持清醒，乖乖地聽指令做動作，要是把班長惹毛了，你就會成為班上的罪人。我那時一直在想，為甚麼我身體會那麼好可以撐得下去？要是倒下去會怎樣？是面子問題啦！除了忍耐之外還是忍耐。剛開始兩週，這種單兵基本教練每天都有，做不好班長或許會踹你一腳，但絕不會拳打腳踢，但還是會被操到怕。基本教練課時數會慢慢減少，一個月後這種課只是用來填滿課表。最後班長也上膩了，乾脆要我們稍息，然後講些感性的人生道理。

第一週有一些超爽的教室課，在教室裏一樣要守規矩，但沒有班長的壓力差很多，教室裏的椅子坐起來也比較舒服。進了教室，上甚麼課不重要，反正也不想聽，因為都是些黃埔精神之類的東西。軍法教育比較引人注意，有兩個重點，軍人「強姦」與「攜械逃亡」是死刑。教官舉例一再強調切勿以身試法，這大概是教室課裏的唯一收穫。在教室裏班長的壓力沒了就很容易胡思亂想，來陸官一個多禮拜了，想到那些操不完的基本教練就好怕。我怎麼會突然跑到這種鬼地方來呢？班長的嘴巴講的好像不是正常人的語言。噢還有，成功嶺應該開訓了吧！去成功嶺會不會好一點？可是去成功嶺就要唸一般大學的牙醫系，沒興趣耶！想想軍校聯招報名時我只填了一個志願做備胎，沒想到真的把備胎裝上去了。唸軍校即使不是為了自己，也要替爸媽想想，外面醫學院的學費真的很貴！國防學長說，軍費生每個月有3600塊零用錢，每年還有林林總總的加給，實在太好了！以前唸高中時，買一本參考書都要考慮半天，因為一分一毫都是爸媽的血汗。選擇國防醫學系在我的人生中像是一支射出去的箭，再也追不回了。入伍儘管再辛苦也要撐下去，學長也說撐得過去，回國防就是天堂。數著80天，才過七天耶。

入伍生最喜歡莒光日，因為一整個下午都不必在太陽底下奮鬥。第一次莒光日結束，班長發了一本筆記簿要我們寫莒光週記，題目大概是「入伍一週心得」。我拿起筆來隨便塗鴉，不知不覺寫了好幾頁。抬起頭看看大家在幹嘛，旁邊幾個預校同學早就在發呆。剩下十分鐘，我把結論寫完「----------我不知腳上踏的是艘賊船還是希望之船--------」，手賤啦！不過這樣寫真的很白目，筆記簿下課後就收回去了。晚上十點就寢，正要開始在床上做伏地挺身時，班長叫我下床。我想完了，一定是因為寫了不該寫的東西。他帶我走到寢室走廊底的窗前，本以為會被修理得很慘，但突然發現他臉上的橫肉消失了，變成一位和藹可親的大哥跟我聊著家常事。我不再「報告班長」，我開始變成「我」，我的語言不再只有「是與不是」。就只是聊家常事而已，他沒講甚麼開導我之類的東西。班長是士校畢業再考進官校的，印象中記得他進官校以前曾在部隊待過幾年。比起其他班長，我總覺得他成熟多了。他那一手刀刻般鋒利修長的好字，讓我印象深刻。我跟他說，我只是塗鴉打發時間，沒別的意思。回到寢室，我知道我還是入伍生。

當年入伍時，前四週沒有假日。第五週開始，禮拜天可以放假。通常早上要搞到10 點以後才能離校，傍晚6:30/pm 前要趕回來洗澡，不然就沒得洗，7:00/pm 收假，其實只有短短8小時假。大約是十月中旬的一個禮拜天 (快要結訓了)，我正準備跟同學出去。班長突然問我有沒有空，他想帶我在校園裏走走。難得一個禮拜只有8小時能脫離苦海，我傻傻地搖搖頭，結訓後才覺得好可惜。現在回想起來那種拒絕真殘酷，班長兩個多月來一直像大哥般呵護著我，與其他同學暗中相比，那種關懷我心裡都明白。有幾次我們不知聊著甚麼，片刻裡他忘記他是班長，我也忘了我是入伍生。陸官的「大」與「美」，入伍生不但無暇欣賞，而且一個人根本寸步難行，走在路上阿貓阿狗都可以把你叫過去操到半死。有個官校大哥要帶你一日遊竟然被你拒絕，真的很不識相。現在想到班長邀我那一幕，還會覺得一陣心痛，錯過的機會永遠不會再來。據說現在陸官校園假日是開放的，不過若要我一個人去參觀，恐怕遊不出二十八年前那種感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