燒傷中心最怕有新病人進來,每進來一個病人,就會多至少半小時的換藥時間,我們也祈禱能維持現況就好。第一週平靜地過去,第二週來了一個燒傷面積 100% 的女性軍眷。當時想到燒傷的原因就很生氣,士官長與老婆吵架,老婆買了汽油往身上澆,引火自焚未死,留下可怕的爛攤子!全身 100% 燒傷怎麼治療?病人意識仍然清楚,全身皮膚像燙過的豬皮般,剛開始有點焦中帶紅,漸漸變得浮腫灰青,如果你不知她還有意識,遠遠望去猶如一具屍體。

皮膚也是一種器官,正常人很少因皮膚衰竭而死,但重度燒傷的病人每一寸剩下的皮膚都十分珍貴。眼前這位 100% 燒傷的病人能夠存活的機會趨近於零,我們只能盡人事,每天花兩小時替她 BID 換藥。士官長在燒傷中心的玻璃窗外看著,不時流下懺悔的眼淚,他年近六十,快要退伍了,老夫少妻是那個時代低階軍、士官為求成家不得已的選擇。換藥時,護士小姐打上止痛劑就走了,我和 I2 學長正在埋怨她怎麼不來幫忙一下,我一句、他一句說著三總護士小姐的 XX。病人聽到我們的對話哭了,她用微弱的聲音說著:「對不起,我好後悔!」

她住院後的第一個假日是 I2 學長值班,我不知道他是怎樣獨自搞定燒傷面積 100% 的換藥。第二個假日是我值班,在外圍病房換藥時,我還看見傍晚美麗的夕陽,不知要忙到甚麼時候才能吃晚餐。當我回燒傷中心替那位女軍眷換藥時,覺得有點手忙腳亂,兩個護士小姐在病房門口聊天,於是想請她們幫我遞紗布。我很驚訝的是其中一位的回答:人家 I2 都是一個人在換,你為什麼要找我們。我從不知我的脾氣有那麼壞,把她身旁那張「移動桌」往她身上用力推過去。這是甚麼世界?這是甚麼醫院?護理人員可以聊天無視病人與醫師的需求?燒傷面積 100% 一個人怎麼換藥,若是能換,也是在燒傷中心裡面瞎搞!

在這種醫院我確實只能瞎搞

實習兩個半月,似乎沒有人比我更了解這家醫院我看到的問題難道別人沒看到嗎?假如問題一直存在,為什麼沒有人去解決?三軍總醫院是為三軍官兵服務的嗎? 我出身眷村入學時有一個天真的想法:「服務軍人比服務榮民更有意義」,這種十九歲的天真讓我放棄了退輔會的代訓生。當我親眼目睹、親身經歷這間醫院的種種,實習才兩個多月,我好悔好恨,曾想退學重新再來,但那時我已快 25 歲了,似乎只能往前走,是對是錯,自己既疑惑又徬徨。

那位女軍眷進入燒傷中心一週後,生命跡象 (呼吸、心跳、血壓) 都很穩定,本以為她活不過一週,因此沒做筋膜切開 (fasciotomy)。此時,她全身已浮腫,筋膜切開是否要做,這是個兩難的問題說明白一點我們實習醫師比總醫師或主治醫師更清楚病人的狀況,因為他們從未走進燒傷中心看病人,每天會進來的人只有 I1 & I2,如此而已。事實上,病人意識雖然清楚,但與入院時相比,已經呈現嗜睡,眼神也逐漸呆滯。筋膜切開是很殘忍的手術,簡而言之,就是把肢體的皮膚切開見肉,以減少組織間隙的壓力對肢體的傷害,沒見過的人看了會想作噁。手術台上病人猶如罪犯,外科醫師猶如劊子手,對於燒傷面積 100% 的病人,也許留下完整的遺體比毫無意義的搶救更重要。

筋膜切開後,病人情況逐漸惡化,手術後一直無法脫離呼吸器,切開的筋膜更增加換藥的難度,面對肢體的皮開肉綻,就算神蹟出現讓她好起來,癒後的情況會比校官病房那位海軍上校好到哪裡?人生至此,天道寧論!病人手術一週後因多重器官衰竭而死亡。在此期間,有一起陸軍營區的爆炸案,兩位阿兵哥被送至燒傷中心,一位燒傷面積約 40%,另一位約 20%,那個月的燒傷中心很熱鬧,我們真的累壞了。有一次手術是替一位頭部燒傷的軍人用小腿的肌肉補頭頂失去的肉與皮,開刀時間長達十六個小時,我拉鉤時居然睡著了,主治醫師 (這種手術很難,總醫師吃不下來) 要我下去;我下手術台後在一旁看著當流動,累到實在撐不下去,於是躲進手術室旁的小房間裡睡著了麻醉護士要找人送血做 Gas (氣體分析) 時,偷偷把我叫醒,要我把血送去生化室。

整形外科是我第二個月在軍方病房實習,這兩個月可真倒盡了我的軍醫味口。我不知道究竟甚麼樣的人會當上三總院長,我也不知道究竟甚麼樣的人會想留在三總?如果我對三總還有期待,那是因為三總是國防醫學院的教學醫院,而我也只能期待M100 以後在三總當家的學弟妹會把這間醫院帶上正確的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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